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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蒙恬当真如史书之中所载一般力劝扶苏不要误信诏书,且给予全力支持,凭借他麾下几十万督工长城的大军,扶苏又怎会相信那封诏书,甘愿饮鸩自尽?
只不过是没有得到蒙恬之承诺,眼看无望回到咸阳继承皇位,天下之大已然再无容身之所,绝望之下愤然赴死罢了。
眼下李承乾得到李靖之承诺,这位“军神”手中除去东宫六率之外再无军队,但其名声却是响彻海内、威震域外,象征意义不啻于数万大军。其麾下东宫六率尽皆忠于东宫,再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两支强军足矣拱卫长安、肃清关中,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挥军强攻长安……
以李承乾对李勣的了解与认知,大抵是不会那么做的。
一旦挥军强攻长安,那便是“弑杀储君”,乃大逆之罪,即便手中有遗诏存在,也免不了史书之上留下“以下凌上”之千古骂名——毕竟任何诏书都有伪造之可能,只在这个可能性存在,李勣的污名便很难洗清。
素来自持清正、珍惜羽毛的李勣,岂肯做出那等傻事?
*****
关陇门阀虽然此次兵变大败亏输,门阀势力遭受前所未有之巨大打击,但根植关中多年,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即便在长孙无忌等一众大佬退守终南山负隅顽抗、族中子弟尽皆被捕下狱的情况之下,依旧有隐藏的力量潜伏于暗处,将长安成里里外外各种消息、动向源源不断的传递给长孙无忌。
所以当听闻刑部侍郎崔余庆于庄园之中被袭杀身亡,程咬金四处搜捕凶手,即便是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也慌了……
“咳咳咳……那程咬金该不会当真发了疯,不顾太子之意愿,起兵前来讨伐给山东世家一个交待吧?”
今日难得一个好天气,但宇文士及却是心力交瘁、身体衰弱因而大病一场,听到长安传来的消息之后顾不得修养,拖着病体前来会见长孙无忌,商议对策。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手里下意识的婆娑着茶杯:“若是以程咬金的性格,自然是不会这么干的,虽然取悦了山东世家,却也恶了太子,得不偿失。可若这件事本就是山东世家所谋划,不惜搭进去一个刑部侍郎……只怕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咱们派人袭杀了崔余庆,程咬金起兵讨伐咱们名正言顺,太子固然不满却也不得发作,可能性甚大。”
即便入唐以来山东世家屡屡遭受打击,不得不远离朝堂龟缩于各自本家默默发展势力、教授子弟,但没有人能够比一手打压山东世家十余年的长孙无忌更了解山东世家的力量。
面对如今千载难逢大举进入朝堂的机会,山东世家自然野心勃勃,绝对不容许太子借助关陇之力对其予以限制,当下之局势,拥有李勣这杆大旗的山东世家已经无人可挡,根本不怕激怒太子,所以驱使程咬金剿灭他们这些关陇残余实是理所当然……
宇文士及脸色极其难看,叹息道:“让尉迟恭回来吧,否则咱们关陇门阀倾覆在即。”
一旦他们这些汇聚于此的关陇上层被程咬金一窝端了,那么已经被太子抓捕下狱的关陇子弟便全无利用价值,下场要么斩首示众、要么流放千里,曾经辉煌一时的关陇门阀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覆灭,永无复起之日……
故而将尉迟恭拖进来,亦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因为身在东征大军之中,尉迟恭的立场有些特殊,兼且与李二陛下之关系非同一般,乃是最为亲信的关陇将领,既然没有参预此次兵变之中,很大可能不会受到太多牵累。
可一旦率军赶来驰援,就算是一脚踩进这个漩涡,再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长孙无忌沉思半晌,无奈道:“此举风险极大,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此时山下倒是有右屯卫虎视眈眈、堵住道路,可一旦程咬金率军抵达,右屯卫会否极力阻挡,不许其破坏太子之谋略?
谁也不敢肯定。
可尉迟恭若是赶来援救,等于同时激怒太子、李勣,日后岂有容身之所?
宇文士及摇摇头,嗓音沙哑:“赶紧修书让尉迟恭前来驰援吧,此时生死关头,犹豫不得。”
长孙无忌没说话,点点头,起身来到窗前书案处,研墨铺纸,执笔写就一封书信,吹干墨迹收入信封,点燃蜡烛融化一块火漆封在封口处,然后叫来自己的家将,吩咐道:“快马加鞭,送往尉迟恭处,定要亲手交给他,然后等着跟他一起回来。”
“喏。”
家将接过信封收入怀中,转身出去,叫了几个人策马离去。
长孙无忌回到宇文士及面前坐下,良久才叹息一声:“此番兵谏之失利,不在吾之谋划,而在于天意也。”
宇文士及默然不语。
任何事但凡归咎于“天意”,都无异于推卸责任。此番兵谏之所以失败,最主要便在于对东宫所属军队之战力估计不足,尤其是右屯卫半年时间先后大战吐谷浑、突厥、大食人,之后数千里驰援一路从西域杀回长安,仍能够重创关陇军队,使得局势一举逆转。
即便是整编不久、根本未曾被长孙无忌看在眼里的东宫六率,亦能死战不退,给予关陇军队极大之杀伤,两度杀入太极宫却依旧将其歼灭,错失良机,终至右屯卫攻破金光门,一败涂地……
但这个时候反驳长孙无忌的话语,等若指责其在此次兵变当中的失误,局势依然沦落至此,说那些埋怨之语又有何用?
*****
即便长安兵变已然消弭,关陇退往终南山负隅顽抗,局势已然渐趋明朗,但除去程咬金麾下的左武卫快速抵达春明门外驻防以外,其余东征大军依旧在李勣指挥之下慢条斯理的逐渐开拔赶赴长安。
军中一干将领自是各有谋算,早已心急火燎,却也不敢违背李勣的军令,只能一支一支军队的开拔,且要遵循军令每日行军不得超过三十里,往往是清早开拔,午间便要扎营。
由潼关至长安的官道之上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无数军队密密麻麻、慢慢腾腾,蔚为奇观……
……
夜幕降临,晚风微拂,却吹不散尉迟恭心里那一片焦躁……
坐在营帐之内,遥望着星月之下影影幢幢的骊山,尉迟恭如芒刺背、坐立难安。
身为关陇一脉,尉迟家却是早在入唐之时便与其他门阀有所区分,当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削尖了脑袋往朝堂里钻,试图攫取更多政治利益的时候,尉迟家却在他的率领之下扎根军伍,默默培植势力,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
事实证明,即便长孙无忌之谋略关陇第一,但他尉迟恭的选择却是最为正确的——没有军权在手,再大的权力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一阵风雨袭来便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然而身为关陇的一份子,又岂是他说划清界限便能划得清?
长孙无忌举兵起事、阴谋兵变,尉迟恭从头至尾不曾参预,可一旦关陇门阀因此遭受反噬,有破家灭门之危,尉迟家又怎能置身事外?
关陇同气连枝,且不说根本割裂不了彼此纠缠甚深的利益瓜葛,即便是这次兵变他根本不曾参预也没人相信……
正可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想躲也躲不掉。
眼瞅着关陇门阀一败涂地、大败亏输,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届时朝堂之上势必对关陇势力大肆清洗,尉迟家必将遭受波及,应该如何应对才能置身事外,避免卷入其中?
尉迟恭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片,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也一筹莫展……
心头自是将长孙无忌恨得半死,即便陛下打压门阀、太子沿袭此政,可依凭关陇门阀之底蕴,起码百年之内依旧处于帝国高层,纵然权势略逊,照旧富贵至极,又何需“举兵起事、废黜太子”这般激烈的手段?
如今谋划不成,反受其害,累及整个关陇门阀跟着遭殃,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自郁闷焦躁之时,外头有亲兵带进来一个兵卒,一进门便说道:“吾乃赵国公家将,有书信一封,务必呈交鄂国公当面。”
说罢,自怀中掏出书信。
尉迟恭瞅着那封书信,眼角一阵抽搐,没有伸手去接。
他知道长孙无忌此等关头送来信笺,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可是踟躇良久,还是伸手将信笺接过,验明火漆上的印鉴,这才取出一柄小刀挑开火漆,取出信纸。
看过之后,面无表情的取过火折子吹燃,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转瞬焰火升腾,化为灰烬。
“回去告诉赵国公,便说吾已然知晓。”
尉迟恭面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语气不善。
那家将躬身施礼,为难道:“赵国公的意思,小的是与鄂国公您一同回去……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尉迟恭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五六步跌倒在地,惨叫一声未等回过神来,便见到尉迟恭铁塔一般的身形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洒下一片阴影,语气阴冷暴戾:“老子想来说一不二,莫说是你,就算是长孙无忌此刻站在面前,亦是如此!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呸!长孙家的狗东西。”
那家将胸口憋闷,一张脸血红一片,捂着心口不敢多言。
“呼……”
尉迟恭长出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口中道:“回去告诉长孙无忌,吾当率军赶赴终南山,让他将心放在肚子里。”